知己如是 ‧ 歡喜成全 : 記陳來興的史記臺灣風情
文\蓋夏圖書館館長、藝術中心主任 彭宇薰
陳來興來了興頭,到靜宜一展來興風華。
其實早在2004年時,他就曾經和鄭在東、邱亞才於靜宜藝術中心,以臺灣「新表現主義」之名聯展。將近二十年過去了,此次他牽引了不同的友誼,帶給靜宜一番歷史聚合的力量。
首先,是畫家蘇國慶得知陳來興將在靜宜展覽,遂率先捐給靜宜他珍藏了五十年的一批紙上作品——那是陳在藝專時代,信手捻來天真爛漫的即興創作。據蘇老師說,他和陳來興在藝專時期曾朝夕不離地相處一年,對其真誠、胸無大志、無心機、易被操弄的本性了然於心。他欣賞陳爆發性的表現方式,每每在租屋處揀拾其畫完即四散地面的塗鴉,那些直覺性、電光石火般靈動的迸發,時而就風景、時而就人物而去。轉眼間,風景早已逝去,畫中人物倒一個個成為在臺灣藝壇鼎立的咖角。程延平、許雨仁、奚淞、郭振昌等藝術家的年輕肖像,忽爾在前熠熠生輝。
透過這一批大抵創作於1972年(陳來興在藝專美工科的最後一年),以水彩、油蠟筆等作為媒材的紙上作品,我們看到陳受到蘇丁(Chaïm Soutine, 1893-1943)、畢卡索與夏卡爾等西方大師的深切影響,嘗試多種形態的表現。那不拘的靈魂自在地行走,彷若天地本是如我所繪,所有束縛想像的框架,都該離我遠去。他的作品也許是一種鏡像反射,卻是最純真質樸的直觀。
在緊密相處一年之後,青春正盛的陳與蘇分道揚鑣,前者回到彰化的某所國中任教,後者則進入印刷業,各有一片天。日後兩人慢慢回歸全職藝術家,一動一靜地以創作奉獻社會、修行人生。陳來興五十年前色筆墨寶的面世,表徵蘇謹慎又真誠愛才的性格,這真是對陳來興最好的祝賀!
另一位惺惺相惜的朋友,則是自1987年以來,因街頭運動而互有所知的夥伴,但他們真正往來卻要等到2016年之後——間隔近三十年,真是久遠。話說生態界大老、曾經是靜宜大學副校長的陳玉峯,只要碰到陳來興就有點瘋瘋癲癲,書寫他時也會狂狷幹噍起來,兩人相遇時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把世俗的衣裳禮教脫卸殆盡。陳玉峯喜歡陳來興的裸真,一種不假修飾的真性情,愛其畫作,同時也盛讚他溫柔敦厚的文化底蘊,以及一手好文筆。好文筆?是的,年輕一輩對陳來興的文字世界或許較陌生,但只要讀到2003年出版的《陳來興:繪畫與文字的世界》,莫不會驚奇於他深沉的反省思考,以及對底層人物的深刻同情。時不時他有意無意地讓書寫綿延落落長,幽微地表現出意識流的感覺,教人驚嘆箇中的細膩心思,這與他繪畫作品瞬間的迸裂感迥然有別。
和蘇國慶一樣,陳玉峯徹底喜愛著陳來興,陳來興則徹底愛慕著陳玉峯,兩人相見甚早,卻相識恨晚。這次邀請玉峯老師為陳來興做一書寫,兩位熱血漢子在此正經相遇,直是美事一樁。
言及至此,不能不提及那位嵌進陳來興靈魂深處的牽手伴侶,林秀免老師。據聞當年在小學任教的秀免老師,透過媒人介紹而認識尚在國中教書的陳來興,當時陳給她的印象是安靜斯文的。之後陳向哥哥報告,說自己和一位長得像女星張美瑤的人相親;哥哥聽聞後趕忙從台北南下,找了個理由去看女方,嘟嚷著說,比較像林青霞吧。不過儘管秀免老師顏值如此高端,強勁對手還是有的。原來同時間另有他人為陳來興作媒,女方不僅擁有臨街連厝四棟的強背景,還願意提供當時陳來興念念不忘留學東瀛的所需經費。但陳母畢竟熟知林的家教背景,秀免老師終究還是以德貌取勝。在那保守的年代,雙方家長未留給兩人多少自由戀愛的時光,因此他們很快即訂婚、結婚。爾後的故事毋庸置喙了,典型之「成功」的男人背後有位女人的情節,只是這位女主角不斷出現在男人的肖像創作中,而且幾乎佔據其最優異的作品,秀免老師不思揚名立萬,卻成為臺灣美術史上少有之鶼鰈情深的經典案例。
因著共同的價值理念,陳來興夫婦與林義雄夫婦素有往來,1990年代在宜蘭五結鄉成立的慈林教育基金會,更是陳氏伉儷經常造訪之處。畫家傾注他深切的情感為此人、此地、此物、此景著像,只為與歷史同歌、同喜、同悲、同感。慈林教育基金會典藏多幅陳來興作品,靜宜藝術中心此次有幸承蒙慈林藝術館的慷慨支持,讓畫作遠從東北角來到台中。我們有福見證一位藝術家真誠的愛,並透過其創作反芻歷史。
誠如陳玉峯所說,陳來興「忠實呈現台灣超過一甲子暴政下的時代特徵、集體夢魘與良知的吶喊」,蘇國慶亦稱許他「表達了臺灣的土性、土地,是位真正的臺灣畫家」。陳來興樂獲知己如是,此次聚首,我們歡喜成全。
謹此,是為序。
陳玉峯寫陳來興
文\陳玉峯
人心、靈魂是人類的宇宙,是純意識的本尊。科學無法討論的,留給哲學;語言、文字無法說出的,交給藝術。
就台灣繪畫史而言,陳來興絕對是一座里程碑,他作品的藝術內涵、表現手法,所聯結台灣社會或說台灣主體意識的普世人性,可說是徹底到位,只不過因為文化人的關係,強烈地受到台灣政經歷史或文化性、結構性的染色,而不得不淪為「台灣梵谷」,這不知道是尊稱或詆毁的「聲名」?!然而,我在2016年首度正視他的畫作時,對「台灣梵谷」的「尊稱」很反感,因為陳來興明明就是陳來興,台灣從來就是台灣,為什麼要拋棄主體靈魂,穿上畫虎類犬的空殼,難道只因為陳來興模仿了梵谷一大堆螺紋大便型的筆觸,就冠以「台灣梵谷」的名號?如果「台灣梵谷」可以成立,毋寧「台灣孟克」更恰當些!只因梵谷比孟克「有名」?
來興仔誠然受到梵谷筆觸強烈的影響,以及曾經的孺慕,那只不過是生命張力的旗鼓相當,且胃口相符,關鍵是在兩人同樣具有對生命質感強烈的反應,不同的是,折磨梵谷的是母體的宗教文化;席捲來興仔的,是台灣外來霸權的殘忍或凶狠,還有太多的天差地別。
大約1990年前後,來興兄與我彼此相識而未必相知。
1987至2000年間,來興兄與我都是街頭運動的參與者,許多像我們這樣的人,多是在街頭認識的,或說,儘管彼此抗爭的內容五花八門、各有特定的目標或議題,最大公約數及最小公倍數都是公義台灣,因而彼此支援、相濡以沫,當年太多在街頭相遇的人,都沒有人說出來,但心窩超溫暖的:「啊!咱同一國的!」我相信那是台灣文明史上最美麗的共識之一,完全不必語言。
千禧年之後的街頭,逐漸質變與量變。
來興兄與我唸的許多書重疊,近代史以降,我們都從尼采、叔本華、存在主義、現象學、精神醫學等讀起,自20世紀歐美社會急遽變遷與動盪的文化中,吸取並不清晰的文化爐渣,以台灣社會的現實逕自對應。如今我還保留1993年12月21日來興兄寫給我的一封信,主述他跟我借用幻燈片印刷或他用,然而,從他寫信的態度、語氣,立即可以察覺那是台灣在典雅年代厚實有禮的風範,那等素養約自1960年代暨之後出生的人就漸次消失,到了1980年代之後的新生代則已鳳毛麟角了,遑論現今的新世代。
也就是說,我要解讀一位藝術家,我會從他文化母體的歷史脈絡,以及文化根系,藉由社會典範的變遷,先做背景的透視。
其次,我會從他一生遭遇、創作歷程,之與國內外當時環境狀況,去解讀其境遇;接著,我才會藉由其作品的題材、筆觸技法、畫風、探索的內涵之朝內或向外,長時程比較其變遷,並由文化等象徵意義,賦予其在台灣文化史上的定位、成就、意義或特徵。
接著,舖陳其畫風脈絡、精神,之與全球各異文化、異時代的聯結,說明為何我很反彈將來興兄叫做「台灣梵谷」,因為你得先摸清楚1860年代暨之後,歐洲、法國開展的,反傳統的藝術運動。1874年莫內的一幅〈印象・日出〉,直接槓上當時的主流,從而被戲稱或挖苦為「印象派」,卻在19世紀最後的2、30年,蔚為主流;之後塞尚等人被後世視為「後印象派」,高更、梵谷都在這波洪流中;但很快地,標榜更重視內心戲的「表現主義」出現,不在乎形式的描繪,而對現實視覺的客體,扭曲、變形、抽象化地寫意,於是,從印象派不加修飾的筆觸,走到了表現主義的暴烈手法,只為傳達「就是那個東西」的激情。這就是如果要將來興兄的畫作進行歸類,我會把他置放在「表現主義」的基本理由,而不是「梵谷」。最主要的觀點是,種種派流只是化約的比喻,而每個人都是唯一。
也許表現主義是受到尼采所謂「酒神戴奧尼索斯」的影響,試圖將「末那識」(註:潛意識或佛教的第七意識)在六識以下的範疇中呈現,因而在病魔、瘟疫、死亡、戰爭、屠殺、欺凌、剝削、橫徵暴虐的受害或悲劇中,找到歇斯底里的爆發傷口,淋漓盡致地出演,例如短命的席勒(Egon Schiele;1890-1918年)就是一個例子。
然而,對我而言,最是無比爆烈,卻又是極端溫柔的表現主義,就是像凱綏・珂勒維茨(Käthe Kollwitz;1867-1945年),劇力萬鈞地將大時代的傷痛與悲劇,海嘯般地滅頂而來,爆烈到我不敢形容,溫柔到淚水讓眼球墊底。
而來興兄作品中的520農運、台灣政運史上激烈地衝撞或引火自焚的烈士,誠然是台灣繪畫史上之最,然而,我卻認為他的夫人林秀免女士,正是沒有畫作的「凱綏・珂勒維茨」!來興兄太幸福了,他畫作靈魂的一半來自秀免姊!如果不是秀免姊內、外在的內涵,有可能來興兄只會是半個席勒也未可知?!
我不想說得清楚,但不得不說。
所以芙烈達・卡蘿(Frida Kahlo;1907-1954年)拼命畫自畫像,而來興兄大量地畫秀免姊。
2016年,我第一次「訪談」來興兄。
「身家調查」包括他四歲時,跟鯉魚同等智商,把一箱那菝仔吃到阻塞腸胃而就醫;一堆外省仔軍人看他白白胖胖足滑稽吔,常逗他玩樂,等等,然後談到一隻鵝開啟了他畫畫的世界。
我問:「你在七、八歲時,就能把具象事物,轉化為內在感覺?或說你天生就有一種解讀感受的能力?」其實我的提問是廢話,天底下哪個人沒有此項能耐,差別的是程度、等第,但他聽懂我的意思。
「對!對!那鵝脖子滑下來的弧度感覺很好,我就給它畫下來。小時候我當然不懂印象派是什麼東西,但我超愛那種感覺,像莫內的畫……」
「對!直覺。我看色感符不符合我的感覺;我也很喜歡看那些大人的圖,有種凍未條、快要燃燒的感覺,尤其看梵谷。大約十歲時,我就愛上梵谷的東西,當時他的圖很難看到……」
我記得但丁四歲時就「愛上」一位小女生,而且終生不渝,聽說《神曲》也是寫給這位夢幻女孩的。但我抓不住十歲的來興仔如何愛梵谷,所以我再問:「梵谷帶給你什麼衝擊?線條、色彩、結構、鋪天蓋地的壓迫感?」
「他是用天分在下筆的。梵谷原本並沒想要當畫家,他要當傳教士,但上層與體制拒絕了他……即使畫刻板的東西,只要有自己的天分,我會喜歡;反之,看了會很痛苦。」
「什麼叫天分?」
「有天分的作品一看就是有吸引力,跟一大堆依樣畫葫蘆的,就是不同。有次我去看畫猴的比賽,我看那些第一名、得獎的作品好奇怪喔,我都沒感覺,好像他們被迫畫出一種標準或規格。當然,每個畫者都有他們特殊的感覺,想要去捕捉猴子的靈氣、聲音、視覺的各種味道,但是,繪畫要有一種革命性,要逼出生活、生命真實的感覺,你不滿某種狀況,你去畫,才會有革命性的味道。像梵谷他畫得那麼自然,那麼敢,他那時候對社會絕望,因不公不義而絕望,所以他能畫出燒馬鈴薯吃飯那張圖,我看了有種哀號,但很自然,沒有矯揉做作……。天分也得包括跟社會的連結,不只梵谷,還有許多人,我喜歡。有個美國畫家名字忘了,他寫實,他對社會有深刻了解與體悟深度的矛盾、衝突或對立,他才能畫出那種圖,喔!那個圖好精采哦!我愛,也三不五時受他們的影響,我很愛被他們影響,我愈看他們的畫愈覺得讚,在畫裡你就會領悟,原來世間就是這樣!人生就是這樣!……」
來興仔認為他在初中就有類似的想法,而且,何其幸運的是,從初一到高三,他遇見的是天使般的接生婆,最重要的便是黃文德老師。
人生處處遭遇奇奇怪怪的演化轉捩點,或所謂的機運,問題是有充分天分的人,才能將際遇轉化為火花。可是,來興仔的遭遇並非衝撞,而是恩師黃文德先生的呵護、引導、引爆或接生來興仔內在的本質。
來興仔太幸運了,出生於地主的小康家庭,而且父親是公務人員、教員,在當年大多數家庭仍困頓的台灣鄉鎮,他已屬天之驕子,又遇上了自小學讚美他那隻鵝的老師,乃至鼓舞、指導他的黃老師,這段漫長的孕育期,他不但沒遭受壓抑或改造,只有得到助力與養分。我要說,這位黃老師真的是本土土地公、地基主,他接生、助產了真正本土的一代畫家。
我為什麼強調「真正本土」?因為台灣鵝截然異於中國鵝。
台灣鵝凶得很,台灣鵝會啄人家的小雞雞、小屁屁,不像中國鵝會背唐詩宋詞,文雅得可以自辦諾貝爾文學獎!有了本土鵝,才有台灣畫壇與本土繪畫史。
事實是,老一輩的文人根本少有台灣意識的覺醒,過往的「鄉土論戰」也沒有觸及核心或靈魂的問題。差不多得到了來興仔與我這代人,才有較大機會被本土鵝追趕,而且還必須是免疫於中國鵝鋪天蓋地的感染。
來興仔在台灣鵝的點化下,他滿腔對鄉土及時代變遷的感覺,濃烈的主體情懷,終究得以自我加持,化為筆下複雜的昇華,以及單純意象的爆發。
來興仔這個人跟其畫作的神髓,依我感受,在於台灣裸真的剎那靈擊,所有感官視覺毫無分別的統合應現。他把形形色色的知覺,融化為單純的一個意念,而不假思索,「是什麼,就是什麼!」他將台灣活體歷史或時空場景,提煉成平版的立體、立體流動的平版!他抓住了不思不想的當下,人的總體感覺,毫不遲疑,開天闢地直砍而下。
由於他要表達的,是整體感覺的一體成形,他不可能臨摹書畫為寫實,然而他的畫徹底是寫實,寫出台灣將近七十年來,讓人心糾結成團;讓痛苦血淚凝固;讓時空榨揉出一滴滴的淚水或血水;讓孤寂鞭笞成彩色的吶喊;讓張牙舞爪的暴政影武者,被他身心靈奮力的一撞擊,潑灑出畫布上,如同廣島、長崎原爆瞬間,人體蒸發,卻在消失的剎那,留下牆壁上的一道身影。
也就是說,他表達了普世人性、整體心靈的感動;他忠實呈現台灣超過一甲子暴政下的時代特徵、集體夢魘與良知的吶喊;他以獨特個人的裸真,淋漓盡致地控訴這個世界。他是跨越時空,跨越寫實的台灣場域詩人。他的畫作,為台灣留下了世界的集體遺產!
陳來興
祖籍臺灣彰化鹿港
1949 出生於臺中后里